◎ 申功晶
一蝉知夏。
当第一声蝉鸣响彻大地时,夏天,来了!紧接着,无数只蝉群起而和之,奏响了天地之间一大阵绝清的盛夏交响乐。
很久以前的一个暑假,我上高二,正午,艳阳高照,连枝头的树叶都如老僧入定般垂挂下来,纹丝不动。屋内更似蒸笼般暑热沸腾。我端坐在书斋内,念念有词背诵着古文,笔下却乱无章法地勾勒几何立体图,动辄挥汗如雨。天气愈热,心火愈旺。偏偏窗外的蝉鸣越发高昂劲道,如金声玉振,一唱三叠,不绝于耳,搅得人耳鸣脑胀。蓦然,一股无名恼火冲上脑门,我抓过作业本一边手撕一边咒骂:吵死了!去死!去死!
父亲听见声响,从隔壁里屋跑出来,我更是暴跳如雷:这该死的蝉,还让不让人好好看书!明年考不上大学,我就放火烧光所有的树,烧死所有的蝉!
父亲在一旁沉默,任由我肆意发泄。少顷,他给我倒了一杯凉开水:今天不看书了,下午休息,爸爸给你讲一讲蝉的故事。
蝉卵产在树枝的孔眼里,运气好的躲过了蚋的偷食,才有机会孵化成幼虫。刚孵出的幼虫随枯枝掉落地面,找个松土钻入地穴,开始了暗无天日的漫长蛰伏,三年、五年、七年……甚至更久,倘使这段时间内没有被野兽从地底刨出,就有机会成虫,破土而出后,成虫凭本能开始攀爬上树,在这个过程中,很多蝉被人逮捉去,当了“盘中餐”;有幸“逃出生天”的,找个安全地方,垂挂树身,静待蜕壳,蜕皮过程中,如若不幸受到干扰,将落下“终身残疾”,无法飞行,更不能发声。蝉的一生,竟如此多劫多难。数以年计的等待,只为换取一季“生之歌,生之盛年之歌”。
末了,父亲若有所思说了句:你长大了,明年就要参加高考,或许会离开父母去很远的地方。
听到这里,我从心底里宽宥了这个聒噪的小东西。我等万千寒门学子,十年苦读,十年磨砺。所盼者无非一朝金榜题名,考上心仪的大学,奔向属于自己的远大前程。将心比心,为人不易,为蝉更不易。在这个世界上,任何功成名就都不是轻而易举的。我读懂了蝉,忽然也就读懂了自己。所有的怨气怒火统统抛到九霄云外,我坐回书桌前,开始心无旁骛地背书、做题。
那年夏天,蝉给我上了深刻的一课。
时光容易把人抛,似水流年又一夏。我上班路上,途经一高考点。考场外,忧心如焚的家长坐立难安、个个翘首以盼。我忽然想到了蝉,我有多久没有听到蝉鸣了?随着城市工业化加速,人类的生存空间渐渐占挤了动物的栖居之地,如今,“稻花香里说丰年,听取蛙声一片”的盛景更是可遇而不可求了。
我开始怀念蝉并寻找蝉,我向往“蝉噪林逾静,鸟鸣山更幽”的深山老林。朋友推荐我去古木巨树众多的禅院听蝉,有诗云“南朝四百八十寺”,我江南有的是古寺深院,可免了跨省舟车劳顿之累。我来到近郊一处千年古刹,果然,这里巨篁参天,枝头上的蝉鸣伴着佛堂内的禅诵。我看到墙上写着一个大大的“禅”字,心底陡然一颤。蝉和禅,音同而形似。禅,乃佛家之语,深“不可说”;蝉,系天地间小小一虫,知知不休。纵观蝉的一生,历经黑暗与光明、束缚和自由、蛰伏与张扬、哑黯和高亢……它一次次在生死两重门之间挣扎、蜕变。终于,由蛹作茧,破茧成蝉,一飞冲天,一鸣惊人,实现了涅槃与重生。
民间,蝉又俗称“知了”,在佛家看来,知乃大智慧;了即顿悟、放下,而参禅不就是一个由“知”到“了”的过程么?巧得很,《西游记》里唐三藏的前世是如来座下弟子“金蝉子”,他肩负使命,下凡投胎转世,在赴西天取经途中,历经了九九八十一难(劫),终于取得真经,修得正果。蜕“蝉”而入“禅”。
人生一世,蝉活一夏。其实,无论是蝉还是人,是凡人或是圣僧,在生命的过程中,多多少少总会历经一些暗黑无助的苦闷时光。可苦难处亦是修行时,佛不也经常说:“带着三分病去修行”。“三分病”指的就是生活中的苦难,人更要学会接受苦难、直面磨砺,蜕变开悟的自己才是强大开挂的人生。
从有声蝉鸣到无声禅意,读懂了蝉,也就读懂了禅;读懂了禅,也就读懂了生命。
(作者作品散见《天津日报》等报刊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