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 汪建波
训练塔边的挡墙上沿,晾晒着一排解放鞋,或新或旧,或干或湿。在部队里,这本是正常现象,让我好奇的是,每双鞋上都标有编号,用红丝线缝上去的,歪歪扭扭,没有规则。
那时我刚下中队。新兵连的班长曾多次告诫:“少说话,多干事。”基于此,这个疑问一直藏在心里,不敢贸然向老兵求证。这以后,我总是有意无意地留心那一排鞋子。鞋子一直都在,足足十余双,一尘不染。
有天高空绳滑训练,我作为中队文书,参加训练时间相对较少,却意外地一次性达标,队长拿我当正能量激励其他兵,特许提前休息。我靠在挡墙边歇气,又瞥见了那排鞋子,且有了新发现:鞋非原来的鞋,编号一直变化着,已排到239号。
正凝神专注,感觉身后有人,回头,是队长。见我有话要问,他把右手食指竖在嘴边,抢先悄声说:“想知道?自己去观察。”
很快到了盛夏,驻地森林火灾频发,战友们出征两天未归,厨房人手不够,我被队部指定为后勤班临时班长,在厨房里统揽保障任务。锅炉房的煤渣上,放了个大竹筐,我们在往保障车上装饭菜时,一个身影出现在视线里,是个老奶奶,银发,清瘦,全神贯注地在竹筐里翻找。
给战友送餐要紧,我没能和老奶奶打上照面。待我回来,老奶奶不见了,我立在竹筐边,沉思。这筐我熟悉,不装生活垃圾,全是废弃的鞋袜、半新不旧的棉袄、掉了皮的腰带等等。
解放鞋为作训专用,每个兵每年都能配发五六双,稍旧的,太脏的,往往直接扔进竹筐。入伍半年,我这个很少训练的兵,也扔进去了两双。
我下意识地来到训练塔边,挡墙上沿的解放鞋还在,整整齐齐,一尘不染,只是编号变了。特别258号鞋,非常眼熟,左脚后跟的裂缝虽然缝好了,但我一眼就认了出来,那裂缝,是我头次给师范学院新生军训,期间帮着取马蜂窝,遭墙面凸出的铁钉划破的。
清楚记得,鞋子我扔进了竹筐,怎么出现在挡墙上?我不由得想到了那个老奶奶:“一定是她!”赶紧去找后勤班的老班长,他摇摇头,不置可否。我找队长,队长说:“你自己去观察。”
想想老奶奶出现的时间,我决定放弃午休,每天中午一点,准时候在小树林。半个月后,终于来了,老奶奶挎个竹篮,步履蹒跚,她先是换走晾干的解放鞋,再在竹筐里翻出战士们扔掉的破旧鞋子,装进一个塑料口袋,蹒跚着要走,很是吃力的样子。
“奶奶,我来帮你!”
她朝我笑笑。牙齿掉光了,嘴有些瘪。笑过,又要走。
“奶奶!”我大声说,生怕她听不清楚,随即去拿她的篮子:“东西沉,我帮你拧。”
她没有让出竹篮,腾出拧塑料袋的右手,指了指自己的耳朵,再朝我连连摆手。我似懂非懂间,老奶奶还是走了。那以后,好久都没见她再来。挡墙沿上的解放鞋,依然整齐,灰尘却日渐增厚。
正当我心头的猎奇心慢慢淡去时,一天中午,中队紧急哨响。“立正……向右看齐,向前看,向左转,敬礼!”队长的口令,只有在紧急或重要时刻才如此急促。
我们敬礼的方位,是中队大门。一个疤脸汉子,推辆轮椅,近了,惊喜地发现,是那位老奶奶,只是更加消瘦,精神状态大不如前。到了队列前,疤脸汉子举手还礼,动作利落标准。
礼毕,疤脸汉子打开墙根的五个纸箱,哽咽道:“落叶归根,老人要回川西老家了,非要来看看大家,把你们扔掉的解放鞋,还给你们,作为纪念。”
疤脸汉子挺直身子,朝队列深情地敬礼,随即推着老奶奶离去。
队长站在队列前,半晌,才开始说话。“中队荣誉室那双严重烧损的解放鞋,是一等功臣马保国唯一的遗物。老奶奶是他的妻子,一着急,耳聋了,是那双解放鞋,支撑她活到现在。”
“报告!疤脸汉子是谁?”我以为队长讲完了,没能沉住气。
“问得好!”队长说话铿锵有力:“当年的沿江路老街大火,马保国奋勇扑救,疤脸汉子是他拿命救出来的少年,获救少年长大参军,后来成为我的老班长,在那次长江洪灾中,勇救六人,负下重伤。”
“认领鞋子!”队长说完,转身,朝老奶奶离去的方向敬礼,久久不愿放手。
队长的脚上,穿着一双旧解放鞋,编号“1”。
一晃眼,二十多年过去了,那些解放鞋,时常打开我记忆的阀门。
(作者单位:梁平区屏锦镇政府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