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 石 毅
输赢是每个人必经的人生历程。父亲兄弟四人,排行老二。大伯、三叔、四叔都念过私塾。三叔学历最高,上世纪五十年代高中毕业,做过小乡干部。四兄弟中,唯有父亲没上过学,被祖父拴在家种田养家。家有长子,国有大臣。养家糊口的重任,按理由大伯担当。听母亲说,大伯五岁那年遭遇土匪,祖母死死抱住土匪的腿拖了好几里地,衣服都磨烂了,土匪动了恻隐之心,最后,把哇哇号哭的大伯还给祖母。祖母跟祖父连夜把大伯送到十几里外的娘家圈养,一直到成年才回来。送走大伯后,渐渐长大的父亲便挑起家庭重任。直到他54岁去世,我从未听他抱怨过什么。
穷人孩子早当家。听母亲说,父亲12岁就开始扶犁耕田,他的个头比犁梢把高不了多少。
我记事时,父亲兄弟早已各立门户。父亲每天起早贪黑,风尘仆仆。在父亲的意识里,一个人没文化,但只要肯吃苦卖力,日子就会越来越好。他执着于此,心无旁骛,侍奉着属于他的每一块土地。实际上,除了种地,父亲也身无长技。
在我朦胧的记忆里,没文化的父亲躬耕稼穑,其实并不那么顺利,甚至留下许多“人生败笔”。
收获季节,我曾好几次看到田里的麦子一大片一大片跌倒,像碾子轧过一样平整。一把把扶起,只有最上面秸秆浮着几粒粮食,下面的已枯萎,只剩下干瘪。家里人口多,父亲大概是想让那几亩地多出点粮食,那些麦子或因种得太稠密,或是施肥过多,或因喷药过量,青春期体虚力乏,经不起风雨的拷打,如残兵败将,收成减产。面对倒伏的庄稼,父亲眉头紧锁,心凉如水。相反,叔伯家的稻麦虽然稀疏,一株株却兵强马壮,谷穗饱满充盈,低眉垂目。
除了种田,父亲还利用空闲挖了一个小鱼塘。小时候,大姐和我们弟仨经常下湖割野苇头、幽草,捞苲草回来喂青鱼。青鱼吃了水草后,将粪便排在池塘里满足白鲢、鲤鱼。有一次,父亲背回来一粪箕间下的玉米苗,一把把全扔到池塘里。几天后,池水发黑,散发难闻的气味,水面飘起许多死鱼。原来,父亲一次性投下的玉米苗太多,鱼吃不完,况且,玉米苗味道确实不及那些青草,玉米苗烂在水里,污染了水源。
父亲不识字,更不会写字,哪怕是自己的姓名。每遇签字,他只会用粗糙的食指按手印。看着别人潇洒提笔签字的情景,父亲总是羡慕不已:“还是人家有文化好!”
父亲最大的一次“人生败笔”是那次打农药,给他带来了致命的创伤。
酷热的夏天,没有风,蝉嘶如沸。父亲口罩都没戴,提着一瓶1605农药上了河埂,大步流星走向村庄南面一片高粱田。中午回来的时候,父亲无精打采,一句话都不说,拿块肥皂,肩搭毛巾,去了淌水渠。洗完澡,在树荫下,他忽然大声咳嗽,口吐白沫,痛苦呻吟。大哥与叔兄立即用凉床把父亲抬到十里远的乡医院抢救。幸好那天是三婶值班,抢救及时,父亲才脱离危险。事后,三婶告诫父亲,打农药须凉快天气,填饱肚子,做好防护,不可用肥皂净身……三婶有文化懂得多,每句话让父亲既温暖又惭愧。
父亲出院后,身体每况愈下,农药中毒留下的后遗症逐渐显现。大手术后,两年不到,就离开了我们。
生活一次次鞭打,也许是吃过没文化的亏太多,父亲终于明白单靠苦干蛮干,即使种好那几亩田,至多也就是解决全家温饱问题,终究还是跳不出贫困的坑。父亲便把美好的希望寄托在我们的身上。
有一回,我带着狗狗花喜一起看父亲耕田。田垄上歇息的时候,父亲抓过一把湿润的泥土说,人都是泥土变来的。有大本事的人死了,被老天爷请到天上享福;小本事的死了,找个风水宝地埋起来;没本事的就像那些草,任牛吃羊啃刀割火烧。娃啊,你要好好读书……
父亲离开我们已整整27年,尽管由于文化缺乏与性格缘故而导致诸多的“人生败笔”,但他始终心存美好,怀揣希望,这信念像鼓起的风帆,不断促使他奋不顾身负重前行。这是父亲留给我们最宝贵的精神财富,必将一辈辈薪火相传……
(作者作品散见《检察日报》等报刊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