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 万承毅

小时候，盛夏的晴夜，我们一家最喜欢在院坝里乘凉。而我最喜欢躺在凉栈（竹竿麻绳制成的凉床）上，仰望星空，听奶奶拉家常讲故事，享受惬意美妙的时光。

吃完晚饭，父亲总会将院坝打扫干净，然后端一盆凉水洒满角角落落，静待水分蒸发殆尽，热气也蒸腾而去。月亮渐渐升起来，地面的凉气渐渐升起来，夜风渐渐吹彻院坝每一个角落。奶奶、父亲、母亲、我和小弟，在院坝里忙活起来，筹备乘凉。奶奶搬来藤椅，仰躺而坐，摇着蒲扇。母亲端来长凳，父亲泡好老鹰茶。我和弟弟各自铺好凉栈，躺卧其上。一家人开启了悠闲的乘凉时光。

在凉栈上躺着，目之所及是黝黑的天幕，是璀璨的星空，是闪烁的星星。那些琐碎的家常如水般流过耳际，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，身心俱爽。一颗颗星星点缀在天幕上，黑丝绒般的天空仿佛洒满了钻石，闪耀而动人。星星与星星互动着，有的互相抛着媚眼，有的互相脉脉对视，有的互相眨眼逗趣，有的互相叽喳谈笑。整个夜空都是星星的世界，星星的天堂。多么灵动的星空！

有时候，奶奶会指着某处的几颗星星问我们姐弟俩：“知道那是什么星吗？”我和弟弟茫然摇头：“不知道。”奶奶说：“北斗七星！像个饭瓢，看出来没有？”我和弟弟瞪大眼睛，仔细辨认，但也看不真切。

奶奶絮叨着，讲了一个曲折的故事：从前，有个十九岁的年轻人有早夭之兆，被一个术士占卜出来了。年轻人的父亲着急了，请这个术士想办法解除厄运。术士叫年轻人带上好酒好菜，去一棵桑树下看两个人下棋，只管给二人斟酒添菜，千万不能说话，直到酒喝完为止。年轻人如约而往，果然看见了两个人在桑树下下棋，于是上前斟酒添菜。酒过数巡，下棋二人才发现了年轻人，开始问话。年轻人慌忙跪下磕头，咬紧牙关也不说一个字。下棋二人明白了他的祈求，坐在北边的人说：文书已定。坐在南边的人拿起文书一看，年轻人只能活到十九岁，就用笔将“九”字勾到了“十”之上。这个年轻人就活到了九十岁。所以说：南斗主生，北斗主死……

我们听着奶奶讲的故事，懵懂之际，对星星充满了敬畏，对生命充满了敬畏，对神秘而博大的自然充满了敬畏。天上的星星也远不止漂亮那么简单。

后来，又听奶奶讲过许多关于星星的故事。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，是印象最深刻的记忆。奶奶常说，爷爷一辈子都没有享过福，死后上了天成了星，应该不会贫穷，应该没有痛苦，应该会保佑我们一家平平安安健健康康。

记得爷爷最后几年的时间几乎都躺在病榻上，由奶奶端茶送水、喂药喂饭、端屎端尿……爷爷的屋子里总是有一股难闻的味道，但奶奶从不嫌弃，把爷爷伺候得井井有条。爷爷“走”的那天中午，奶奶颓然地走出来：“你爷爷喊不醒了……”她那沟壑纵横的老脸上，有一种茫然、一种痛楚、一种失落，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释然……

此后，奶奶把生活的重心放在了庄稼地里，所有大块的小块的、犄角旮旯的土地，都成了她的宝贝。她在春天翻地、播种，夏天浇水、施肥，秋天收割、收获，冬天选种、储存，一年四季，她都围着土地转，没个停歇。

夏夜乘凉，是奶奶最放松最自在的时候。她会说起很多我们不知道的故事、往事、心事，想到哪儿说到哪儿，从不遮掩，毫无保留。也许，面对星空，人心也会变得澄明、坦诚、率真，仿佛面对浩瀚的大海，一切凡尘琐事都微不足道，一切烦恼忧愁都不值一提。

那些仰望星空的日子转瞬即逝。奶奶也逝去十余年。老家和院坝渐渐被时代抛弃，我们纷纷涌向城市。夜凉如水的夏夜，再也没有机会躺卧凉栈面朝夜空。

但我的心，永远留有一个角落，仰望星空。

　　（作者单位：重庆市万盛经开区文联）